民间信仰对社区秩序的整合与调适—以湘西浦市古镇土地神信仰为例
发布时间:2020-03-05
摘要:土地神这一民间信仰是农耕文明时期民众对农业收成的依赖与祈求的产物,浦市古镇土地神信仰具有名称众多、遍布弄巷的特点。作为民间信仰的土地神信仰在社会转型时期起到缓解民众焦虑心理,满足民众基本精神需求的作用。在现代社会的社区治理中应当引入文化治理的策略,构建民间信仰参与的多元共治机制,通过文化重构使其文化调适与整合,从而纳入新的文化体制中,重构出一个为新生活方式服务的有序体制。
关键词:民间信仰;社区秩序;浦市古镇;土地神信仰;整合调适
文化自信、民族自信的立足点是传统文化的传承,中国传统文化即包括主流社会的儒释道文化,还包括底边阶层的民间信仰,它们相互交融,共荣共生。在中国的民间信仰中,土地神信仰是农耕文明时期民众对农业收成的依赖与祈求的产物,从汉代开始就有记录,对于它的研究,则是从20世纪初开始。最初是郭沫若的《释祖妣》、闻一多的《髙唐神女传说之分析》等文有涉及,随后的研究有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对土地神信仰的考证式研究,有丁山先生的《中国古代宗教和神话考》、刘群的《中国民间诸神》、郝铁川的《灶王爷土地爷城隍爷:中国民间诸神研究》、王永谦的《土地与城隍信仰》等书以及杜正乾的博士论文《中国古代土地信仰研究》等,根据文献典籍的史料,就土地神观念的产生演变、祭仪职能及影响予以系统的研究和论述队霍晓丽通过土地神祭祀仪式数量、程序、仪式主持者以及民众信仰虔诚度的各个维度,认为东部苗族土地神等民间信仰已经出现了衰微趋势I其二,对土地神信仰功能的研究,最早的是二十世纪初著名学者顾颉刚《泉州的土地神》,杨永俊、罗陆英通过对赣西农村的补土醮独尊土地龙神仪式的调査,发现农业经济社会人们对土地的依赖与对家庭、家族生活的倚重Pl。彭瑛、张白平对贵州安顺鲍屯村“跳神”与“抬汪公”仪式的观察中得出祭祀土地等仪式对保持村落文化传统的权益,实现良性整合起到积极作用【41。徐英迪认为“土地菩萨”的信仰有利于民族村寨社会秩序与社会结构的建构%其三,对土地神信仰与各宗教间关系的研究,如赵毅、王彦辉发现道教中的后土皇帝柢和俗神中的土地都是从土地神信仰演变而来,从而得出土地神崇拜对中国道教的形成产生了一定的影响[6>。范军认为中国志怪小说中反映的城隍信仰起源于远古的土地神崇拜\以上这些研究梳理了中国历史上土地神信仰在民间信仰文化中的历史发展脉络,探讨了土地神信仰的民间功能以及土地神与其他民间宗教的关系,但在人类学田野调査基础上对土地神信仰当代延续与发展的观照少有涉及,这为我们以浦市古镇的土地神信仰为个案,探讨民间信仰对现代社会社区秩序的整合与调适提供了一种可能。本文以浦市古镇土地神信仰为个案试图证明:在社会转型时期作为民间信仰的土地神起到缓解民众焦虑心理,满足民众基本精神需求的作用,在现代文明的多元文化中依然具有调适与整合功能。
一、浦市古镇民间信仰概况
浦市古镇,是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泸溪县的第一大乡镇,位于沅水中游西岸,距县城20公里,水陆交通便利,是周边辰溪、溆浦、黔阳、麻阳、以及云、贵、川边境的转运地,沿江而下可达常德、武汉、上海。全镇辖24个行政村,4个居委会。该镇仅城区就有太平街、十字街、印家桥、新建街4个居委会,城区面积近2平方公里,城区人口近5万余人,为泸溪县辖区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乡镇。?
(一)浦市古镇的庙宇
在这个城区面积近2平方公里的古镇中,城门众多,庙坊环绕,弄巷穿行。自东向西,有定安门、永定门、镇河门、得胜门、得兴门、镇山门、铁城门、文昌门、大定门等9个城门,自北向南有老码头、渡船码头、渔船码头、江西码头、浙江码头等23座码头。?城内有河街、正街、后街等3条商贸街,3条街道之间纵横交错着45条弄巷,这些弄巷与沿河23座水运码头相连,形成“三街四十五巷二十三码头”的城市格局。作为沅水中游的天然港口,各地商家云集于此,修建了江西会馆、山陕会馆等十省三府会馆,成为明清时期的商业中心。伴随着商业繁荣的是民间信仰的兴盛。关于浦市古镇的寺庙,据乾隆二十年(1755年)的《泸溪县志?卷之十四》的记载:浦市寺庙遍布城区的三大主街,河街有水府庙、三元宫、天后宫、关帝庙;正街有关帝庙;后街有九母殿、梓撞阁;正街周边还有道堂庵、接引庵、映月庵、狮子庵、凤凰山庵、培龙庵、双江庵、长庆庵、龙凤庵、大朝山、兴福庵、资福庵、崇果庵、大方阁、准提阁、兴隆庵、白衣庵、回龙庵、土主庙、张公庙、雷公庙等庙宇。城区仅关帝庙就有两座,一座在正街,一座在河街,分别为徽州客民、山陕客民修建。除此之外,佛、儒、道、天主、基督各教派在此都有圣坛。如后街的天主堂、福音堂,再加上沿河的屈原祠、盘瓠庙,这些庙堂组成的寺庙群奠定了浦市庙乡的地位。即使是现在一些庙宇毁坏后,我们从现今的地名中还可以看到昔日庙乡的辉煌,在浦市正街有福音堂弄、香铺弄、庙会弄、神龛弄,在23座码头中就有一个庙街寺码头。我们从浦市镇政府提供的《古镇历史街巷格局图》中看到,尽管官方把浦市的正街分为上正街、中正街、下正街,但镇上人还是因为这些地方遍布了庵堂而习惯称为上庵、中庵、下庵,在他们的口语中也常用“摸不到庙门”表示搞不清楚。
浦市古镇9座城门、3条主街、45条巷弄、23座码头的寺庙群及旁边的土地堂构成了庙乡的格局,第30卷第1期2019年1月这些寺庙分为佛、儒、道、天主、基督等各种教派,体系健全,教派林立,但无论哪个庙堂外都立有土地°
(二)遍布弄巷的古镇土地神信仰
在浦市这个城区面积约2平方公里的古镇的主商贸街中,遍布着45条巷弄,这些从正街穿向河街及后街的弄巷,有以姓氏命名的吉家弄、姚家弄;以行业命名的当铺弄、油篓弄、蔑器弄;以祭祀命名的福音堂弄、香铺弄、庙会弄、神龛弄。这些弄巷穿行在浦市三条街中,几乎每一条街都有穿向另一条街的几个弄巷。在每一条弄巷口都立有土地堂,有的弄巷还有两个土地堂。比如史家弄,它的分支一条通向河街,一条通向正街,所以史家弄有两个土地堂。问及原因,史家弄人说,“当坊土地,各管一方”,史家弄有两个弄口,土地堂也得有两个。
在浦市各弄巷、码头的土地堂中,现存的有名可考的就有32座:有吉家头的兴贤坊和永兴坊,街口的上镇坊和安宁坊,方家弄的东河坊,衙门口的安定坊,钟家弄的兴宁坊,十字街的中兴坊,吉家巷的新镇坊,申巷弄的仁和坊,大正街的集贤坊,犁头嘴的督镇坊,司码头的东河坊,烟坊弄的髙坪坊,文昌门的忠正坊,四方井的兴镇坊,印家桥的安闾坊,黄土坡的浦阳总祠坊。Pi在后街与下横街交接的被称为牛头巷的地方有个总镇坊,是浦市最大的土地坊,也是镇守浦市各大巷弄土地堂的总庙宇,曾有一副对联:“东西南北总归总,辰沅永靖镇关镇。”这个土地堂不仅管理浦市的东西南北,还镇守浦市周边沅水流域的辰沅永靖道。
浦市人敬土地神一般是逢年过节或婚丧嫁娶以及添丁添口之时,一般是带上香纸,摆上供品,斟上三杯酒,点燃三柱香烛,双手持香烛对神叩拜三下,口中默念祈祷之语。叩拜完后把香烛插在香火炉中,把供品撤掉拿回家享用,吃了供神的贡品才能得到神的保佑。日常的祭祀是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敬土地,在土地堂前燃香焚纸,并供上煮熟的刀头肉,还插上筷子。有时做大事经过土地堂都要在土地神面前作两个揖。土地神等民间信仰是浦市宗教信仰的深厚土壤,没有民众对鬼神、对奇迹、对阴间来世、对奖善惩恶的信仰,任何民间信仰都会失去其安身立命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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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土地神信仰对社区秩序的整合
社会整合是一个协调社区各种矛盾冲突,促使社会良性发展的过程。在浦市古镇民众通过敬土地神、做庙会、吃斋等祭祀活动为社区不稳定因素提供了“减压阀”,这些民间信仰提供的道德框架规范了社区成员的行为,一定程度上缓和了社会矛盾的激化。
(一)传统社会多元文化的整合
民间信仰是整合社区凝聚力的有效方式,因此,土地神信仰也是一个社区共同体凝聚力整合的载体,特别是在外来人口多的社区,土地神信仰无疑起到了多元文化整合的作用。
在陆路交通不发达、水运作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明清时期,浦市古镇依靠着沅江的优势,东达苏杭,西抵川黔,南循湘江入两广,北走汉水通关中。这样的地理优势,造就了浦市商业重镇的地位,各大商家从浦市运走生铁、鞭炮、桐油、柑橘、白蜡等当地特产,再从下游运人淮盐、布匹、花纱、瓷器以及日用杂货,这些货物到浦市后换小船转运沅水上游各地。繁忙的水运中,各地客商纷纷在浦市开建码头,鼎盛时期浦市共计有23座水运码头。商业的繁荣带来了各地商人的云集,各种会馆应运而生,有江西人的豫章会馆、山西和陕西人的山陕会馆等13座会馆,浦市涌人了各种南腔北调的商人,开始有了“小南京”的美称。
在商业发达与多元文化的氛围下,浦市古镇的各种差序格局交杂在这样一个场域中会造成很多冲突,这就需要文化来进行调适、融合,进而维持社会结构的平衡。面对外来文化的冲突,土地神信仰成了浦市多元文化整合的主要方式。比如在浦市的传统习俗中,非正常死亡的人被称为“丧路鬼”,只能在堂屋以外的偏房停放三天就草草上山,不能埋进祖坟地,其牌位也不能供奉在祠堂之中。但浦市作为外来人口聚集的商业古镇,人们背井离乡,出门做生意,免不了有意外伤亡。中元节的土地堂接亡,就是给那些出门在外而意外夭折的孤魂野鬼招魂,接它们与家人团聚的仪式活动。那么多的外来商人,他们去世后并不是人人都有条件运回家乡,特别在交通不发达的社会,这时土地堂成为各种来浦市做生意人的公共空间。敬土地神并不局限于某一群体的行为,它作为一种社会性的仪式活动,是意外夭折的生意人安放灵魂的文化空间,这样可以让人们的思维从差序格局中脱离出来,调适了文化之间的冲突。
浦市上庵的上方寺后面有个地方叫枯骨堂,是那些出门在外做生意的人建的。以前,来浦市做生意的人很多,江西、山西、陕西、江苏、浙江、安徽等外来商人多,那些商人死了以后又不愿葬身异地,就在上方寺后面购地建成了一座“枯骨堂”,以供客死他乡的浦市商人存放亡灵。枯骨堂内无佛像菩萨,只有一个侧门供灵柩出入,正门通上方寺,给亡灵超度,需要请寺僧做道场就从这里出入。?
由于传统社会的信息匮乏以及不确定的天灾人祸等原因,造成人们的物质水平与精神生活的高度不匹配以及精神困惑,加剧了内心的心理失衡,具有一种不安全感。土地神信仰可以有效缓解社区成员在面对不确定因素时产生的紧张情绪,提升其承受挫折的能力和直面风险的勇气,整合了多元文化,对人们的行为规范也是种约束与管理。
(二)社区秩序的维持与整合
社会的急剧转型打破了社区旧的道德文化体系,但是新的道德文化体系又没有被及时建立起来,使得社区的伦理观处于整体迷茫缺失的状态,而潜在于社区成员中的民间信仰自然而然就承担起了潜在的维系功能,为社区成员提供了一套朴素的道德规范体系。这种体系依靠信众内心的恐惧与潜在的压力提供了基于文化认知的功利性规范与价值性规范,有效地发挥民间信仰潜在的维护功能。
在浦市古镇的上庵流传这样一个故事:203抗战期间,湖南省立高级农业学校迁来浦市,校址定在上方寺,学校搬进寺里,在搬迁的过程中,竟然把庙里的菩萨都打烂了,附近老百姓看见了都不敢吭声。一天学校教务主任家属来到庙里,请木匠打扮自己的住所。木匠一下子不小心把凿子从楼上掉下来,砸到教务主任父亲头上,当时就鲜血直流。附近百姓知道后暗暗说这是报应,上方寺的神灵显灵了。
因为这个传说故事,浦市古镇人在上庵的上方寺修了土地堂,经常有人来敬土地公和土地婆,祈求保一方平安,多福多寿、少灾少病。他们认为假如对神灵不恭是要遭报应的,并用“好人上天堂、恶人下地狱”等科学难以证实的信条来规范行为,约束着社区成员的言行,有效维系着社区的社会秩序。
上正街的钟家弄,有个范婆婆,每天守着当街门面的杂货铺,卖些酱醋油盐、纸巾、豆皮、麻辣干等只有几毛钱利润的杂货。当问起杂货铺的生意时,她说,店面是自己的,不用门面租金,水电费都是自家人生活所用,不要什么额外开销,每天守着店子可以打发时光,还可以和街坊邻居以及路过的老姐妹闲聊扯谈,日子好过多了。每天的收入只要够一家人的搅用?伙食就行了,不然抱起手脚嗨也是一天
在i市古镇的3条主街,45条弄巷中,每家的房屋结构都是前店后院,这些街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商铺,大多经营着成衣、杂货、饮食等日常生活用品。他们逢年过节守护着各自弄巷的土地堂,他们既是邻居也是同行商家,因为共敬一个土地堂,他们没有商家同行间的相欺与勾心斗角,邻里关系自然非常和谐。因为小镇上日益单调与慢节奏的生活,人们需要心灵上的寄托,而此时日渐复苏的土地神等民间信仰就为他们提供了一条可以“对神倾诉”的途径。在满足社区成员的认知情感和精神文化需要中,社区秩序得到维持与整合。
民间信仰是团结民众力量、整合社区秩序的主要手段之一。“是社会的凝聚剂,即基于宗教意义系f统的共同的道德理解和制度化的宗教仪式对社会i的团结和整合有着积极的正功能。”%民间信仰的存f在与发展是一个文化建构和文化再生产的过程,它既有传承又有创新,在新陈代谢的整合过程中不断j优化,在文化保持中不断创新。如今浦市古镇以前#的枯骨堂旁边的上方寺外面,又建了土地堂,人们依旧在这里敬神祭祀。在公众的参与中,土地堂这些祭祀场所逐渐形成了浦市不同阶层的公共空间,从而构建出一种文化归属,弥补了个体的精神需求,在自身管理与社会调控中促进了浦市地区多元文化的社会认同。
三、土地神信仰对社区文化的调适
浦市古镇是明清时期的古商城,先后有十省三府的银行、钱庄、典当、油号、瓷庄、报馆、会馆存在,民国三年(1914年),浦市还成立了商会,各省会馆由商会取而代之。商会会址设在汪家弄,到现在有人还把汪家弄称为商会弄。这样一个行业众多,生意兴隆的商业古镇,人们却对农耕时代的土地菩萨顶礼膜拜,究其原因,正如拉德克利夫一布朗所说:一切社会制度或习俗、信仰等等的存在,都是由于它们对整个社会有其独特的功能,也就是说,对外起着适应环境、抵抗能力,对内起着调适个人与个人、个人与集体或之间关系的作用。”